《最後的宣戰》黎家明的艾滋手記(2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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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哥:你好!
我回來了,帶着從你那裏帶回來的好吃的東西和好心情。我現在在自己的小屋子裏,給你寫信,我們在一起的快樂還圍繞着我,好象你就靜靜地在我身旁,看着我。
原來只想在自己的小屋子裏,靜靜地度過這個漫長的假期。假期的前三天我就是睡覺、做家務,看電視、聽音樂。一點也不想上街,熱鬧的人羣中,有些東西會悄悄在心底生長、蔓延。周圍越是喧鬧,越是感覺自己離快樂的人們越遠,就象在電影中高速鏡頭裏,身邊的一切忽然沒有了聲音,變得異乎尋常的模糊、空曠,反而,自己一個人獨處的時候,這種孤獨還少一點。
在輕柔的音樂和月光的撫摩下,我常常徜徉在幻想的快樂中。這種幻想很美,讓我來告訴你。那是過往的快樂體驗和對未來的美麗的夢想,它們交織在一起,亦幻亦真。有時,象在寒冷的隆冬,一場温暖的沐浴後,潔淨的皮膚觸摸乾爽的帶有太陽香味的毛巾。有時,自己變成了一團煙,隨着純淨的音樂上下翻滾,隨意變換自己的形狀,在空靈中自由舒展身心,無拘無束……
不快樂和不平靜的時候,你也試試凝聽那些澄淨的音樂,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。平靜對你我這樣的年輕人,在生命艱難的時候,是多麼寶貴。我有幾張教堂音樂和SecretGarden的CD,很好聽的,我可以送給你。
説實話,在你第三次給我打電話邀請我去你那裏看看的時候,我還在猶豫。我害怕坐長途車。在求醫問藥的旅途中,我受夠了長途跋涉,身心疲倦。
我沒有想到你的家鄉是那麼美,夜風中,有山上桂花的濃香,有湖水裏的清涼,你開着摩托,我坐在你的身後,感覺象在飛。我抱住你的腰,是想合攏你敞開的夾克,怕你感冒。對我們而言,一次小小的感冒也足以致命。你笑着説,被別人看見,恐怕要誤會。我説,我才不怕,我們是好兄弟。
你帶我去所有的景點,詳細地給我講解,就象一個專業的導遊。我是在城市中長大的,對於農作物的無知經常逗得你哈哈大笑。你説我五穀不分,可是能看見你爽朗的笑,你知道嗎?我特別開心,我喜歡看見你笑。
我們一起看日出日落,看月明中天,和小商討價還價,一起修車……真的,我沒有想到這個假期,我可以如此快樂。
在那個小旅館,你告訴我你的情況,我震驚了。我憤慨你身邊的人如此殘酷、無知,命運對你如此不公平,我多想將你的故事寫出來啊!可是我不能,靜下來的時候我想清楚了,那樣只能帶給你更多的麻煩和困擾。就象你説的那樣,過去的已經過去,不必再計較。在你平靜、謙和的外表下,這短短的幾日,讓我感受到一種偉大——那是一種默默承受一切痛苦的堅韌。你説我開朗而堅強,其實我真不知道,如果我遭遇你那樣的境遇,我還能不能象你現在這樣,那麼勇敢和平靜。
你説,你沒有遠大的目標和進取心,但是知道知足常樂。剛考上大學的時候,你曾經很懊惱,很失意,因為是志願沒填好。但可能一個人對事物的看法有時會改變,本着既來之、則安之的想法,四年學習下來,你逐漸喜歡上了這一職業,特別是幾年工作下來,你更是深切地體會到工作的辛苦,但更多的卻是感到其中的無比快樂,這種快樂,是沒有過此經歷的人難以體會的。曾經因為你的付出、別人受益使你感到快樂,因為知足而快樂,因為別人快樂而快樂,那時你實在是很滿足,那是一種精神上的滿足,雖然報酬很低,但你仍樂此不疲。你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業務上,很少有休息時間。
我記得你含淚告訴我你的遭遇:“在單位組織的義務獻血中,被查出了HIV陽性,記得當時第一次醫生通知病情的時候,那時我極度的震驚與恐懼,根本沒有任何思想準備,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感染HIV病毒的。幾年前住過醫院,現在一切已經無從查起。我還是和醫生講出了我的打算,那就是希望能把手上的研究做完,請他們為我保密。之後的幾天,我惶惶忽忽,感覺自己真的已經開始在發低燒了,還特地去買了個體温計,天天量。因為知道時間已不多,當時的想法是在不多的時間裏要好好地把握住,至少還能為國家貢獻兩年,我覺得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是那樣值得珍惜,生活是那樣的美麗。但我也清楚地知道,我將會失去很多,有可能是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,工作、愛情、親情、朋友、同事。那段日子我更加把有限的時間投入到喜愛的工作中去了。就這樣,每天我忘我地工作着,有時竟忘了是個有病之人……終於有一天,我被要求回家,是醫院通知了我的單位。那時,醫院在這方面的管理遠沒有現在嚴格,人們比現在對艾滋病更加恐懼和不瞭解,而且要求別人不準來看我。説實話,對於HIV陽性我倒能慢慢正視了,但我實在接受不了單位的決定,雖然早有預料,但我離不開實驗室,離不開同事,那天天氣不錯,但我總覺得天旋地轉。我提着個大塑料袋把我幾年的研究資料裝回家,因為我要永遠保留這一切,已經想象不出當時同事們那帶着真誠但又有點懷疑的目光,只是叫我回家修養好了就來上班,沒有人知道這可能是我最後的道別,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,但我還是強忍住了淚水,因為我總是不願因為我而影響了人們的情緒。回到家裏,放下東西就嚎淘大哭,我實在忍受不了了,我不知道該怎麼辦,整整幾天,我就這樣流淚,似乎要把所有的眼淚都提前透支。想到了死,寫好了遺書,一封給我父母,一封給姐姐,一封給女朋友,還有一封給同事。也許我是個懦夫,連死的勇氣都沒有;也許我是太熱愛這個美麗的世界,不願意就這樣離去。同事來看我了,帶來了一大束美麗的鮮花,那天晚上,我第一次笑了,笑得那樣開心。同事説,養好身體,繼續我們的研究。但我清楚地知道,我永遠也不會回到那個熟悉的實驗室了。”
我説,你為什麼不告醫院,他們這樣做太缺德了。你苦笑着説,現在這樣,還計較那些過去的事情,有用嗎?
你説:“天空只為白雲而藍,月亮只為黑夜而亮。我不知我為誰而存在,我的生命之舟將漂向何方,我要活下去,因為有這麼多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,我離不開這個世界。喜歡看到外面大街上熱鬧的景象,喜歡看到一對對的情侶手挽着手,甚至羨慕白髮蒼蒼的老人,能這樣活下去該多好啊。什麼職稱、獎金、地位,在生命面前是顯得多麼的渺小。停止一切憤世疾俗,停止一切怨天尤人,生活着就是美好的。”是的,生活着就是美好的,讓我們共同進退,相互勉勵吧!
我沒有想到你比我還關注《最後的宣戰》和網友的評論。你説,每一個評論你都看,還告訴我好多我還沒有來得及看的帖子。你還説,大多數的朋友還是鼓勵和理解我的,有幾個人罵,不要在意,鼓勵我繼續寫下去,有時間還是回一回朋友們的信,不希望我見記者,保護好自己。大哥,我記住了。
你説,你很羨慕我,有那麼多好心的朋友關心。我想告訴你,那些朋友的理解和鼓勵決不是給家明一個人的,所有的鼓勵和支持也是給你的,給和我們一樣的病友的。那些罵我的,才是專門給我一個人的,哈哈。
這幾天,給你添了不少麻煩。想想自己的任性,自己喜歡吃的東西,也不管你方不方便,就嚷着一定要。和你在一起,我真的很開心,從來沒有這麼放鬆過。
分手的時候,你希望我還能來,我説明年我一定還會來的。你説,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年此時……
大哥,你知道嗎?你這句話最傷我的心。雖然你現在的情況不太好,但是我們都不能放棄呀!我一定會讓我認識的最好的醫生幫你,國內的藥買不起,我們就想辦法買國外便宜的,還有中藥。你比我壯實,身體底子也比我好,氣色也比我好,一定能活得長長久久,相信我,我們一定會看到奇蹟的。
有空我就會來看你,明年你一定要再陪我看山看水,看那位77歲的老太太。我們約定,誰也不許賴皮。我吃了你母親給我的月餅,很好吃的;還有你父親給我的兩盒西洋參,替我謝謝兩位老人家。祝福他們身體健康,福如東海!
我們在一起!
家明2001年10月7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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